天朗地黄歌苍凉,不唱曲子不好生。黄土地配信天游是陕北大地独有的人文符号。一代一代的口传心授,让民歌沁入陕北人的骨血,成为黄土地儿女响遏行云的激情宣泄,更是这片热土上最鲜活的灵性演绎。
千百年来,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劳动人民,在生产生活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民歌。它不仅反映着陕北人的情与爱,同时见证着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变革。陕北民歌的歌词形象而浪漫,被学界誉为“研究陕北社会的活化石”。
然而,时过境迁,成千上万首民歌沉寂在浩瀚曲库中,被反反复复演唱的永远是那几十首经典民歌。近些年,时有新创陕北民歌成为网络爆款,但歌词依旧充斥着“上道梁梁下道坡,哥哥妹妹拉手手”,似乎除了这些,陕北民歌就无词可唱。
几十年来,陕北民歌在大众心里,依旧是“羊肚子手巾山丹丹花”的刻板印象。在陕北经济社会已然翻天覆地换新颜的时下,民歌的形象依然在怀旧。陕北民歌需要撕下贴在身上的各种“旧标签”。
“唱不起”的新歌
陕西省音乐协会主席尚飞林已经记不清,陕北民歌是从哪一年开始在“青歌赛”上遭受冷遇。复盘座谈会上,专家们难掩失望与沉重。
女高音歌唱家冯健雪坦言:“这些年全国原生态歌手的进步有目共睹,少数民族原生态歌手大多是自带乐器,自弹自唱。但陕北民歌手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,面对大赛准备得也不够充分,少有创新,自我陶醉。”
第八届丝绸之路国际艺术节上,民歌手表演《风从陕北来》
几十年过去,陕北民歌手们参加比赛,依旧是羊肚子手巾白皮袄的复古造型,选择的曲目不是《山丹丹开花红艳艳》就是《上一道道坡坡下一道道梁》《走西口》等全国观众耳熟能详的作品,跟其他原生态歌曲比起来,确实让人有些审美疲劳。
难道陕北民歌就只有这些作品拿得出手吗?座谈会上,专家们出奇一致地认为,陕北民歌还有大量的好作品,只是没有被发掘出来。
“我们不是不会唱其他作品,也不是不想唱新歌,而是唱不起,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谈及老歌反复唱,歌手们似乎更无奈。
在上世纪30年代以前,陕北民歌是陕北人民在各种生活场景里触物生情、即兴编唱出来的,靠口头传唱而流行,靠集体编创而繁盛,基本都处于原生态的模式,没有伴奏和乐谱,更没有特定的版权人。而鲁艺时期整理创编的作品,也仅有少部分在各大演出机会中制作了伴奏,成为后来被反复演唱的版本。
进入新时代,原生态的清唱已经不能满足时代需求,无论是在舞台比赛演出,还是在饭局酒场走穴,都追求好的音效效果,就连在农村红白喜事表演陕北民歌,做好的伴奏带都成了必需品。
“可以说,并不是我们想唱哪首歌就能唱哪首歌,大部分草根民歌手只能在现有的伴奏中选择曲目,想唱其他歌是要付出成本的。” 榆林民间艺术团副团长王晓怡一语点破歌手们的无奈。
新做一首伴奏至少要三五千元,即使哪位歌手愿意自掏腰包,在陕北民歌曲库中挑出优秀作品做伴奏,使用权也不专属他个人,很快就会成为公用伴奏。而想拥有独家版权,必须找词曲作家新写作品,再找后期编曲混音和制作,如此一来,费用少则六七千元,多则十几万元。
但绝大多数歌手并没有这样的经济实力去支撑他们去制作新曲目。新作品的制作费,即使对于新生代民歌手领军人物王二妮和杜朋朋来说,也是一笔不菲的支出,想要做出好品质,要投资几十万元。
“投资歌曲,像是押宝,很难说投资哪首歌,能靠这个把钱赚回来。” 民歌手们困惑于没有接受过市场考验的新创民歌投资风险大,而投资民歌曲库中没有版权的歌曲,又会有吃亏的感觉。
“黄土地上不只有山丹丹花,我们期待的是陕北民歌的百花齐放。”陕北民歌唯一现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王向荣表示,现在对陕北民歌挖掘整理得还远远不够,创新也不够,整体来说,还是缺好作品。
陕北民歌是黄土地上最好的“庄稼”
诗以言志,言之不足,则歌咏之。陕北民歌是劳动人民社会生活与思想情感最直接、最真诚的流露和表达。几千年前,陕北人的祖先在狩猎、搬运、祭祀、娱神、求偶等活动中就开始了他们的歌唱。
陕北民歌是陕北这块土地上长得最好的庄稼。苦难出诗人,贫瘠产民歌。过去,陕北苦,苦得连人情都拉成了线线,潺潺绕绕地绑在黄土沟壑上。陕北民歌,像是用老镢头镌刻在黄土高原上的音乐巨著,陕北人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,注入了太多饱满的情感,爱不够、唱不够。
演员在佳县红枣采摘节上表演陕北民歌 新华社/供图
陕北民歌品类极其丰富,信天游、山曲、爬山调、船工号子、大秧歌调、旱船曲、酒曲、二人台、榆林小曲、清涧道情、传统小调及众多风俗歌曲,共计两万七千余首。
1935年10月,党中央到达陕北,这里成了中国革命的指挥中心,陕北民歌的风格由此增添了昂扬的革命气势。在那个时期,陕北民歌是赋有政治号召力的声音,它对中国革命的胜利起到过非常大的鼓舞促进作用。
陕北民歌,为生活而生。信天游用以排解忧愁,小调用以传情达意,劳动号子用以提高劳动效率。但随着时代的进步,每改变一种劳作方式,之前的劳动号子就随之失去使用场景。同样,很多高度贴合旧时代语境的信天游也渐渐退出常唱歌曲之列。
“六月里的日头腊月里的风,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。”越沉重,便越要向上。越荒凉,就越让它多彩。越痛苦,生命就愈加热烈。铿锵中的深情,粗犷中的柔软。“热腾腾的油糕、冷嗖嗖的风,热火朝天的人们和干不完的活,茆梁梁上幸好还有一个你。”
延安大学鲁迅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孟宗伋认为,陕北民歌出现那么多的爱情歌曲,就是因为过去人思想守旧,两人之间即使有爱慕之心也不敢直接表露,就在山野间靠唱歌释放自己的压抑之情,慢慢地你传我、我传他传开的。
一张张黑白照片焐在胸口,在走西口的路上一遍遍被血液抚触,爱情已经成为活下去的信念,情和泪就洒在那走西口的路上,一点点被晒干成盐。陕北民歌中对爱的忠贞和坚定让人印象深刻。
“其实,并不是只有陕北民歌在唱情情爱爱、哥哥妹妹,而是绝大多数民歌都是以歌颂爱情为主,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,无论什么时代,无论什么曲种,爱情歌曲都占了很大比重。”陕北民歌作词者曹军民认为,爱情歌居多,归根结底是现代人生活本身较过去来说,远离土地、远离自然,创作题材自然也受到限制。
陕北民歌研究会会长李兴池承担着《陕北民歌大典》的编纂工作,这个国家级项目已经耗费了他几年的精力,在数万首陕北民歌曲库中,他通过一次次的编校对比,搜集整理出大量的同曲多词、同名不同词曲等等复杂情况的歌曲。最终过滤出七千首左右陕北民歌,而其中反映爱情生活、婚姻问题,或与之相关的作品,能占到八成。
“‘上道梁梁下道坡,哥哥妹妹拉手手。’现在的所谓新创陕北民歌大都是雷同的爱情故事,就连歌词也有大量重复照搬。”谈及当前陕北民歌市面上互相抄袭、创作雷同的现状,李兴池感到无奈,甚至愤怒。他一直想让政府出面将陕北的民歌创作者们集合起来,做一些系统专业的创作培训,规范区别创作、改编、整理等基本音乐创作概念。
“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,根本挖掘不完。热爱,就要为它付出。”近两年,李兴池终于有时间完成自己此生最大的梦想,就是尽可能多的将他整理出的陕北民歌清唱录音并数字化保存下来,他说,这项工作功在当代、利在千秋,要让以后的孩子们知道老祖宗到底是怎么唱歌的,唱的是什么样的歌曲。
“把老歌唱出新特色来”
2015年,根据路遥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《平凡的世界》上映,迎来好几波收视热潮,电视剧火了的同时,片中的陕北民歌也引来广泛讨论。
不少观众被片头曲《祈雨调》和片尾曲《神仙挡不住人想人》深深打动,有人评价,第一次听到如此好听、如此不一样的陕北民歌,惊叹于片中情愫皆在歌中展现,陕北的苍凉和书中的意难平通通被表达出来。
安塞歌手王泽伟在教授陕北民歌演唱技巧 新华社/供图
不同于其他陕北民歌手,贺国丰学过单簧管、萨克斯、爵士乐,对陕北民歌做过大量地搜集、挖掘、整理、改编和创作工作,他的演唱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,既有黄土地的朴素质感又有现代音乐的细腻与张力,融合、生发、升华,形成陕北民谣丝绸般细腻温润、清爽熨帖的质地,颠覆了许多人对陕北民歌的认知。
从2005年开始,贺国丰的身影便时不时出现在陕北的沟沟壑壑,哪里有“好声音”,哪里就能看到贺国丰的身影。在网络还尚未发达的年代,他用原始的录音设备,坐着小面包车去村里的各个角落,打听到村里谁歌唱得好,就立马启程去寻找、拜访。
“要从民间固有的特色中寻找新的元素,创造新亮点,把老歌唱出新特色来。”贺国丰说,“以后我会把民歌作为一种元素,继续采风、整理、修补,改变方法,尝试即兴演唱等来扩充音乐风格,希望把祖先的歌谣传遍天下,能将喜欢的、民间散落的歌曲,用更好的形式呈现给大家。”他觉得陕北民歌不仅要表现浓浓的陕北情,更应该让人看到它渊源生机中的一种自然美。
近些年,越来越多的民歌手愿意走进民间去采风,王二妮、杜朋朋等歌手也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去记录、改编整理黄土地上快要消失的歌声。
“当代就要有反映当代的内容,当陕北民歌遇上新潮,它的深厚艺术蕴藏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动力。”杜朋朋认为,近些年,陕北民歌钢琴改编曲、爵士乐与陕北民歌曲式融合的成功范例证明,古老民歌与流行音乐可以“歌”“曲”合璧,陕北民歌的传播应从现代多元化文化传播交流方式中汲取营养,在坚守传统基础上,合理地创新演绎形式,使其更具有时代气息,促进创新发展。
还有一些人开始尝试创作不一样的民歌,北漂、西漂了多年后,高一平重回陕北老家,进入靖边县文化馆工作,在2015年开始做音乐工作室,创作了几十首摇滚和爵士风格的陕北民歌,试图跳出传统陕北民歌旋律上的范式,还加入架子鼓、贝斯、小号、萨克斯等等传统陕北民歌不会用到的配器。
“陕北民歌的发展陷入了范式,听众觉得熟悉的才是好听的,接受不了大尺度的融合创新。”高一平说,他的几十首创新陕北民歌基本没有得到市场的认可,但他依旧会把这种探索试验做下去,不为取悦大众,只为像老祖宗一样,用陕北的地域元素宣泄自己情绪。
延安职业技术学院英语教师文世龙,长了一副好嗓子,从小就热爱陕北民歌。十几年前,他开始暗自尝试把陕北民歌翻译成英语来唱。让外国朋友听懂陕北民歌是文世龙最初的动力。
然而,探索过程中的难题接踵而来。陕北民歌语言中赋、比、兴等修辞手法很多,方言土语多,甩腔、下滑音等音乐技法极为丰富,用英文歌唱很难翻译到位并保持本身的味道。
为了最大程度保留陕北民歌的音韵美、形式美和意境美,文世龙采用直译、意译、补译、省译等多种翻译手段,甚至使用Rap等新形式,反复打磨试唱,力求原汁原味地表达原曲的词意语境,表现歌词中方言俗语、重字叠词、衬词衬腔等语言风格。
一路走来,不乏质疑的声音。有人说,他翻译的民歌是“四不像”,陕北民歌就应该用方言来唱。文世龙也曾沮丧、灰心,但他后来想通了,“我并不是要改变陕北民歌,而是想让陕北民歌多一个窗口,多一个渠道,让更多人接受和喜爱。”